古今之成大事業(yè)、大學問者，罔不經(jīng)過三種境界：“昨夜西風凋碧樹。獨上高樓，望盡天涯路。”此第一境也。“衣帶漸寬終不悔，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此第二境也。“眾里尋他千百度，驀然回首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”此第三境也。此三境，是晚清大學者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之三句話。這里他引用古人詞句，形象地道破了“成大事業(yè)、大學問者”必經(jīng)的三境界，也可以說是進入藝術創(chuàng)作的三部曲。書法藝術創(chuàng)作也與之相類。
書法創(chuàng)作之境界，亦可述之為三：
尋尋覓覓，刻意求是 書家在潛心研討前賢藝術經(jīng)驗、廣鑒博覽之后，最關心、最苦惱的是尋求表達自己意象性情的書法語言。他想創(chuàng)作理想的書法作品，往往在各種風格的古代優(yōu)秀書法作品的縫隙間尋求自己的出路，尋找表達自己性情的風格、技巧。以楷書創(chuàng)作為例，他想創(chuàng)作一幅表現(xiàn)莊嚴正大內(nèi)容的作品，這時，顏真卿的《東方朔畫像贊》、《顏氏家廟碑》等作品可能最早示現(xiàn)于他的腦際。接踵而至的可能是北齊《文殊般若經(jīng)碑》、《呂望表》等作品。宋代蘇東坡，元代耶律楚材，清代何子貞、錢南園、翁同龢等人的作品也自然會涌上他形象思維的屏幕。這些在雄健莊嚴大纛下面的各種書法藝術作品都在激發(fā)、啟迪、鼓蕩著他的書法靈感，誘發(fā)手中的筆向著雄強渾厚的風格去追求。這時所產(chǎn)生的作品，可能是以顏魯公藝術風格為基點脫穎而出的全新的楷書作品。這樣的作品，既不是顏，也不是顏體大拼盤，而是顏書流派的又一支。他想創(chuàng)作一幅清新秀麗、灑脫不羈的楷書作品，就可能會游刃于王羲之、王獻之、智永、虞世南、歐陽詢、褚遂良、裴守真諸大家的藝術風格之間。趙佶、李建中、張即之、趙孟頫等人的作品也會給他以有益的影響。待到他揮毫染翰之時，卻可能不知晉唐，無論宋元了。
在這一境界中，創(chuàng)作者一方面帶著沉重的傳統(tǒng)包袱，努力追求帖意、古意，追求筆筆有來歷，筆筆不虛；另一方面不斷將古法分析、綜合、選擇、捕捉，尋找自己的書法語匯，尋找筆勢、氣韻中的自我。這是痛苦而漫長的過程。許多書家在第一境中，應該說更多地在書法技巧上尋找自我。他們困惑、迷惘、朝思暮想，極力想走出自己的路子。他們時而悟得一星半點，信心百倍；時而百思不得其解，心灰意倦，茫然不知所措。這一境界的難處也正在于此。我國古代的大書家們大都是在這一境界中找到了出路。米芾“臨字”、“集字”就是進入第一境界的典范。清代何子貞的顏體行楷書風格的形成也是在這一境界。近代書法藝術大師于右任先生“朝臨石門銘，暮寫二十品。辛苦集為聯(lián)，夜夜淚濕枕”一詩是他進入書法創(chuàng)作第一境界的艱苦情狀的寫照。他的極有個性的行楷書作品就是他的書法藝術創(chuàng)作進入第一境界的里程碑。
沖破傳統(tǒng)，不斷否定自我 傳統(tǒng)的法度、程式既給了書家以美的范例，同時限制著書家個性之表達。明智的書家“全是古人，何處著我”（劉自櫝先生傳賀伯箴先生語）的慨嘆便自然產(chǎn)生了。于是，尋找自我、完善自我，沖破古人窠臼的新過程、新境界便開始了。這是書法創(chuàng)作中最艱苦的境界。
李駱公先生曾說：“做人不能過河拆橋，搞藝術一定要過河拆橋。”“過河拆橋”才能創(chuàng)造出全新的劃時代的藝術作品。“過河拆橋”就是否定古人、沖破古人的過程。古代有創(chuàng)造性的書法大師無一不是“過河拆橋”的好手。王羲之的行書、草書擺脫了魏晉以來隸書、楷書的規(guī)矩，寫得筆意流動、聯(lián)綿，點線之間流露出逸氣、靜氣，實際上是對前代書法的“過河拆橋”。王羲之是東晉的書法革新大師。宋代米芾經(jīng)過“臨字”、“集字”之后，極力“刷字”，他的《多景樓詩》等作品就是他沖破古人藩籬，尋找自我、完善自我的藝術成果。清代鄭板橋的“六分半書”也是沖決傳統(tǒng)理法，追求自我的產(chǎn)物。明末清初倪元璐、黃道周、傅青主、王覺斯、朱耷等大師們追求的也是自我書法意識的體現(xiàn)。應當承認他們找到了有別于古人的自我，而且努力完善它。
也就是在這一境界中，書家不但要沖破、否定古人，也要不斷否定自我，否定背著因襲重擔的自我。于右任先生早年的書法有趙孟頫的筆意，也有鄭板橋的筆勢與字勢，可以看出他在尋找自己的書法語言。此后，他又在魏碑中尋找出路，繼續(xù)尋找自己的書法語言。直到《右任墨緣》一類作品出現(xiàn)，應當說，他找到了自己行書的語言，找到了博大、強勁、具有陽剛之美的自我。但他畢竟是一位不斷進取的書法大師，他又在草書方面尋找自己的出路、自己的語言。在對古代大量草書作品進行以“準確”、“美麗”、“易識”、“易寫”為標準的篩選之后，他首先找到了與古人相通的書法語言。接著他不斷在草書筆勢美、字勢美、氣韻美諸方面提煉、升華，終于在60歲前后形成自己獨特的草書風格，被海內(nèi)外書家譽為“曠代草圣”。
歷代書法大師的經(jīng)驗告訴我們：一代書家的崛起，不但要敢于在繼承傳統(tǒng)之后努力沖破傳統(tǒng)，也要勇于不斷否定和沖破自我，在新的基礎上，完善新的自我。為此，必須有王國維所點示的精神：“衣帶漸寬終不悔，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
情之所至，物我皆忘 “張旭三杯草圣傳，脫帽露頂王公前，揮毫落紙如云煙。”張旭進入了書法創(chuàng)作的最佳境界，“天地萬物之變，可喜可愕，一寓于書”。正因為這樣，他的書法才達到“變動猶鬼神，不可端倪”的最高境界。當其揮毫染翰之時，真正到了心忘手、手忘法，純是天真自然的佳境。“書為心畫”只有在這時才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(xiàn)。懷素也曾進入這一境界，他“粉壁長廊數(shù)十間，興來小豁胸中氣。忽然絕叫三五聲，滿壁縱橫千萬字”。“馳毫驟墨列奔駟，滿座失聲看不及”。他進入忘我的角色了。“筆下唯看激電流，字成只畏盤龍走”。“醉來信手兩三行，醒后卻書書不得”。“心手相師勢轉(zhuǎn)奇，詭形怪狀翻合宜。人人欲問此中妙，懷素自言初不知”。《自敘帖》中并沒說懷素真的喝醉了酒才能作書的，但他描繪了懷素寄興筆墨時如醉如癡的情態(tài)，這是創(chuàng)作的最佳境界，是忘傳統(tǒng)之法、忘自我的最佳創(chuàng)作境界。
當你癡心于書法的時候，第三境界就在你的筆下孕育著。當你進入第三境界“情之所至，物我皆忘”的時候，你也許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，更不會意識到你已進入了藝術創(chuàng)作的最佳境界。書圣、書仙、書魔、書狂、書怪、書癲不就是這樣產(chǎn)生的嗎？正像孫行者經(jīng)過九九八十一難終成正果之時，他還以為自己仍然是花果山的猴子。猴子成佛，藝術創(chuàng)作的道理大約也是這樣。
